随时吃饭,麦当劳是如何改造社会的?_学习通自动刷课方法
文/刘戈
在缅甸的曼德勒,寺院开饭总能吸引大批游客围观。每天上午10点钟左右,做完早课,从七八岁到十几岁的小僧人们每人抱着一个大饭钵,在寺院的院子里排起长队。年长的食堂管理员们,从巨大的木桶里舀出满满的一碗米饭倒在他们抱在胸前的饭钵里,另外一个师傅再往米饭上淋一勺由辣椒、酱油和食用油调好的酱料。小僧人们三三两两,找地方坐下,一边聊天,一边吃饭,一边享受透过树林照射过来的阳光。
每天,他们只吃这一顿饭。我怀疑这种吃饭方式能否保障他们的健康,导游说,只要能吃饱,根本没有问题。从目测看,年轻的僧人们也都各个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有的小伙子,胳膊竟然肌肉饱满。在缅甸,人们即使自己饿着,也不会亏待那些庙里的僧人。
这让我开始怀疑一日三餐的必要性。
早中晚,一日三餐,“从来如此”。但事实是这样吗?
显然,在进入农业社会之前,智人是无法保证一日三餐的。在依靠采摘、狩猎、打鱼获得食物的时代,人们只能凭运气决定进食的时间和数量。
进入农耕社会,人们依然没有办法保障一日三餐,不说经常有歉收、灾害的时候,即使在风调雨顺的鱼米之乡,人们也是根据农业劳动的节奏吃饭的。大部分地方的大部分时间里,人们一天吃两顿饭是常态,只有在农忙的时候才会吃三顿,这三顿也不是按照平时的时间开饭的。
一日三餐,按时吃饭,完全是工业化时代,工业生产的需要对人类生活方式的改造。工业化需要大量的人在同样的时间一起开始和结束工作。要保持长时间劳动,一天吃三顿饭才能保证充足的体能,渐渐地,这种生活方式就被固化下来,并成为整个社会的生活习惯。其实这种习惯在全球范围内也就200年。
一日三餐按时吃饭只是最近几代人形成的生活习惯,和过去数百万年人类进化史的漫长岁月相比,不值一提。那么结论也很自然,固定的进食时间和人的健康没有关系,饿了才吃,什么时候饿,什么时候吃。没有人会坚持在每个星期三下午6点去准时给汽车加油,同样没有必要每日三餐。
所谓各种有关必须吃早饭、必须一日三餐才能保证健康的神话,其实都是依据现实状态寻求合理解释的思维惯性,在国际医学界找不到公认的根据。
按时吃饭的习惯也决定了,单位的食堂和街上的餐馆都依照同样的时间开门提供服务,而反过来食堂和餐厅的服务时间也固化了人们按时吃饭的生活习惯。
送女儿去美国上学的时候,我们一起参加她们学院的开学典礼。仪式从上午10点开始,由于早饭吃的早,快到12点的时候,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我觉得最多半小时,仪式就结束了,因为再晚食堂恐怕就没饭了。没想到一直到下午2点半,开学典礼才结束。环顾一下左右,发现除了我,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异常。开学仪式结束后,几千学生说说笑笑赶往食堂。到了食堂我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自助餐台上摆放的不是残羹冷炙,而是一盆盆显然刚端上来的菜品。
后来女儿勤工俭学在食堂帮厨,通电话时我发现她打工的时间分布在从早到晚的各个时段,而不是相对固定的时间。上课也是,有中午12点、1点的课,有下午6点、7点的课,正好是饭点儿。
后来我和一位熟悉美国大学服务体系的朋友交流过这个问题,显然他对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有点困惑,这难道也是一个问题?他告诉我,在学生人数比较多的大学,食堂都是全天开饭的,因为教学安排是没有饭点儿概念的,作为服务体系,食堂当然要全天开放,而且,各个学院的课表和活动安排食堂都是可以得到的,食堂按照教学安排,了解各个时段大概的就餐人数开饭,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另外,食堂全天开饭,貌似增加了成本,实际上不但提升了服务水平,甚至是降低成本的。因为很多学生会按照自己课程的时间来安排吃饭的时间,通常不会出现同一个时间所有的学生都来食堂的情况。学校食堂不需要按照容纳所有学生来设置餐位,这大大节省了食堂的面积。
从人力成本上来说,在上班的时间,工作人员都是满负荷的,同时还可以补充勤工俭学的学生和短工来帮厨,并不会增加太多费用。而在固定时间开餐的食堂,员工在两餐之间虽然空闲,但也算在工作时间内,实际上是提升了人力成本。
每个人根据自己的具体安排来决定就餐时间,食堂为了服务好学生全天开饭,因为全天开饭,学生可以更自由的安排时间,而不用因为要在关门前赶到食堂吃饭而打断学习或者会议。这种良性的循环,就是后工业社会的吃饭方式。
我在美国谷歌和脸书参观的时候特意参观过他们的餐厅,发现也和大学里差不多,食堂有超长的开放时间。
把这种方式推及社会,就是麦当劳代表的快餐出现并被社会欢迎的重要因素。除了快速、清洁、标准,快餐给用户带来的非常关键的体验就是可预期性,不仅是食物、分量、口味、等候时间的可预期性,还包括在任何时间都可以获得美食的可预期性,而不用计算或者记住餐厅开业和关张的时间。这一点,对于后工业化时代的人们来说,可能比汉堡包的味道还重要。
美国社会学者乔治·里茨尔在他的著作《社会的麦当劳化》一书中说:社会正在麦当劳化,快餐的原则正在主导美国社会以及世界其他地方越来越多的部门。其实大学食堂的全天开放就是社会麦当劳化的结果。
虽然对于很多文化学者来说,麦当劳化意味着千篇一律、意味着毫无特色、意味着对员工的压榨,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社会的麦当劳化提升了服务业的效率、降低了成本,从根本上改变了服务业。服务业价格降低,让普通人甚至低收入者可以获得和高收入者一样的服务,麦当劳化其实也可以作为经济民主化的代名词。
麦当劳化也侵袭了家庭的进餐方式。人类很早就实现了主食的商品化,无论是武大郎卖炊饼还是少年扛着法棍回家的照片都证明了这一点,但正经吃一顿饭,在从人类学会用火一直到餐饮业的麦当劳化之前,不管在餐厅还是家里,都是从处理蔬菜、鲜肉、粮食等初级农产品开始。麦当劳诞生的前后,也是电冰箱和电磁炉进入美国家庭的时候,这两样厨房家电和麦当劳的理念一起,对美国人日常餐饮方式的根本性改变起到了重要作用,从冷冻披萨到各种餐盒,家里只要有电冰箱和电磁炉,随时就能做一顿饭。进入家庭厨房的初级农产品越来越少,代替的是各种预制食品。
对于饮食习惯完全不同的中国,显然,这种变化正在以预制菜的面目侵入我们的生活。和美国社会麦当劳化进程的对比,预制菜成为资本宠儿也就不足为奇了。
去年,安迪·沃霍尔作品展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玛丽莲·梦露的丝网印刷头像承包了安迪·沃霍尔的大部分名声,观众们也大多是奔着这幅画去的。但实际上,让他从一个小有名气的广告设计师跻身艺术家行列的是另外一幅画——32罐金宝汤罐头。这幅1962年创作的作品,包括三十二块帆布,每块面积为50.8厘米×40.6厘米,上面画着不同口味的金宝汤罐头,包括洋葱、西红柿、芹菜、奶油、蘑菇等,你能想到的各种口味。
32罐金宝汤罐头利用流行文化作为创作主题,并带领着波普艺术荣登大雅之堂。那些一直固守传统艺术理念的批评家们虽然痛心疾首,但最后也都不得不改弦易辙参与到对其作品煞有介事的分析之中,在潮流之下,很少有人能够用饭碗来对抗理念。
安迪·沃霍尔就是艺术麦当劳化的生动写照。在麦当劳所引领的食品供应链开始改变每个美国家庭的时候,“汤罐头”——作为美国家庭预制菜的先行者,被作为了艺术家对当代社会认知的思想表达。
麦当劳撤离俄罗斯,一些俄罗斯年轻人十分失落,这种可预期的进餐时间,以及其中包含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失落的原因之一吧。
作者为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