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中篇小说]尔雅书院
杜鸿
1
序
在我记忆里,大概上个世纪末出生的人,属我爷爷辈的老人中,老姑爷是最无形的一位。如果他不动,就那么无所事事地坐在墙角里,抱着那杆小烟枪,几乎是耗尽全部力气,在那儿吸着,他就和普天下的老人没什么两样,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的烟臭,两张没有了牙的嘴皮,最容易让人想到太监,越老越远离他的男性特征,几乎伤失殆尽。老姑爷独树一帜的是,壹百多岁的人了,脸竟长得越来越细皮嫩肉,声带也越来越尖细。有时坐在阳光里,老脸竟还泛出一种青春期的红光,让人简直分不清,他是一位老头,还是一位老太太,或者说还是一位儿童。
就是我这位静如处子的老姑爷,只要一张口,他就变成了一条冷静、清醒甚至是狡猾的蛇。他的大脑和嘴巴的每一次翕动,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所有的细胞都是在为他的思维活着。他的饮食,他的体力,他的每一个无聊的动作,都是为他的语言而活着。他的话,简直就是一条不停地灵动着的蛇。他的大脑,就是那条蛇所令人无法看清的脚。有时他静静地蛰伏,可那是为下次更勇猛地出击。有时他口若悬河,那只是他刚刚开始攻击你时,所设下的无数陷井。他的身体上的每个部件,都有只是一种叫根,或者叫枝节的东西,他的话和他的头脑,才是一朵朵最鲜最艳的花。
就是我这位像鲜花一样的老姑爷,有一个最大的不良嗜好。那是他说任何话时,都要提到一个人。即使他海阔天空,说的内容与这个人是多么地不着边际,即使他正起劲地给他老婆的外孙我们正讲着他在重庆或上海发生的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也即使他正用终年颤动不已的手指端着酒杯,开怀畅饮之际,他会让任何人在毫无准备的况下,突然提到这个人。而且他的语气,他的表情,他的作态是那么自然,那么生动。不曾听过或是不曾了解他的人,一定会被他用语言给蒙住。
我的这位老姑爷所时时不忘的这个人,就是我的老姑婆。我的老姑婆大概是我所见过的老人中,最高贵的女人了。在我的印象中,即使在她六十多岁时,看上去顶多是个四十多岁,而且是风韵犹存的女人。现在想来,已经成了老人的姑婆,更像一部经典一样的旧书,一部散发着历史气味的书。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里,我的姑婆走到哪儿,她身上就会让老男人或小男人的目光堆得像山一样高,像土地一样厚。而且那些目光,竟是那种很无邪的目光,羡慕的目光。那种目光里,还流露出一种他们与她怎么也克服不了的距离感。那些目光就像是一簇簇高贵的光环,把我的姑婆紧紧地围着。而我的姑婆对此似乎一无所知。她除了对这个世界和这个界世的人始终感到一种陌生感以外,有时还显得一种与之格格格不入的局促。好像她始终做了一件有愧于这个世界的事似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也许是人们认为在她最光彩照人的时候,她走了,即使她走的时候已经66岁了。
直到现在四十多年了,有记性的老人或是中年人提到她,还都感慨不已。可是无论是她生时,还是她离开了人世,有一点始终没变的,那就是老姑爷,时时不放过提到她的机会。他的这种“提”,该是多么离奇的作法!他的这个“提”,准确地说,只是他用非常充沛、非常恶毒、非常低级的语言,对她进行描述的一种方式。这个“提”,就是人们常说的“诅咒”。老姑婆活着时,逢了他骂,就正襟地坐着,低着双眼,任他源源不断地发泄。老姑婆不在了,就只有我们或者那学院街头的风,听他像行云流水的话语。即使是现在,他对她依然是那么恨无止境。
他说:“你说,她妈的是人哪,她是人得会这么害我啊。她妈的说走就走,把我丢在这里,一丢就是四十多年,你说,这是人做的事啊,是人做得出来的呀?”
他说:“我说她笨,她还跟我犟,你看她那个死样子,低眉低眼的,别以为她老实,她那是装的,她就是笨,她心里根本就不服,我说了她根本就没听进去,你说她笨不笨?”
他说:“我重庆一个老婆,武汉一个老婆,上海一个老婆,比了又比,才选中她,没想到她是这种东西。我那几个老婆,没一个像她,我不是看到你爷爷是个忠厚人,打死我也不会要她。”
他说这话时,我看着我那可怜的爷爷正一心一意编着他的草帽,看上去那样子还真得感谢我的姑爷对他的赏赐,给了他当舅子的机会。可我那男子汉气十足的弟弟,不仅没去同情他的爷爷,反而首开了顶撞老姑爷爷的先河。他问他:“你怎么不跑到你重庆的、武汉的、上海的老婆那儿去,怎么还是你最恨的人的孙子,在听着你骂她,你别老忘形了你。你再骂我的姑婆,我让公安把你给抓起来。”
老姑爷爷生平遇到姓杜的人第一次反抗他,他几乎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在最初的那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变得呆呆的,脸上似乎还露出了讨好我弟弟的微笑。他整整用三天的时间进行沉默。
这条虽老却灵动异常的蛇,在很安静地度过了那段冬眠的时间之后,我那可爱的弟弟成了他一心攻击的第二个对象。他语重义长地对我说:“你将来可成大器,你兄弟没得大讲究。”他的意思是,我的弟弟将来会没出息。而我,因为一次事不关已的中庸,马上由他的一个被倾述者,上升成为姑爷爷打击我弟弟的长枪。但是,要使我这杆枪喷出火舌,我向老姑爷这条狡猾的蛇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我想听听有关我姑婆的故事。我的姑爷这条老蛇,犹豫了很长时间,三天后还是答应了我。他答应我时,又说了一句:“就冲这一点,你兄弟和你比起来,就是个有几的。”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骂你兄弟的话,你必须说好。”
我说:“我点头就行了。”
这样说时,我心里在想,从人生的功利场上滚下来了这么多年,我的老姑爷还雄心不改,壮志不已,实在让人不由生出感叹,真是人生百味,百味人生。
我的老姑爷这条老蛇,他过足了贬我弟弟的瘾,一开口讲故事,我又上当了。我的老姑婆叫白荷,可他讲的竟是一个叫黑荷的女子的故事,而且,他一说到黑荷,眼里就放出世界上真正的,独一无二的色光,让我看到世上绝无仅有的一个上百岁的老色鬼,在他的外孙面前,是如此地心醉神迷。
别人都说,小孩子都活在幻想里。我看,老人也活在幻想里,不同的是小孩子幻想未来,老人在过去的回忆上长出幻想的新枝。
………
老姑爷说到黑荷走出墨池楼时,竟流出了一袅涎水,他用手背揩了一下,黑荷就用那双手虔诚地捧着自己的两个乳房,款款地向学院街走去,一直走到街心,就立在那儿, 立了很久很久。直到宝楠把那颗被火药灼得乌黑的子弹,射进她的身体。当子弹很钝地钻进她的身体时,她感到一种灼烫,像一根火棍,压得她浑身颤栗。就是在这时,她回头看到宝楠那管冒着余烟,而且显得忧伤的枪口。
………
讲到这儿,老姑爷爷说,这小子还真下得手,女人天生不是过铁的尤物。
………
宝楠很忧伤地坚信,他这样做是对的。 但是从此,黑荷就像一瓶子墨汁,泼进他的脑子里, 怎么也挥之不去。黑荷走出墨池楼的庭院时,就是那么一种永恒的姿态, 她把双手交叉着放在那对醉人心魂的乳房 以那种惯有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铺满了绿痕的石径。 她走出木门,一直来到学院街的街心。 她是那样从容,那样轻盈地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下来, 直到一丝不挂。她做着这件事时,脸上洋着一种光泽, 抑制不住的兴奋把她冲撞得有点头晕。 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的就只一句让宝楠心神不定的话:
“你弄脏了我的衣服。”
………
老姑爷说起这些细节来,完全是一幅津津乐道的样儿。我最看不惯这种把情绪写在脸的人了。可是,我不得不钦佩他对故事生动地把握。而且我还不得不在脸上挤出一种始终笑着的姿态,频频点头,不断激发老姑爷讲故事的欲望。这时,我特别害怕他又横杀一枪,把我的姑婆扯出来又骂一顿。骂一顿事小,耽搁了时间和故事事大。
万幸!
老姑爷爷说了这么长时间话,生平第一次竟没把老姑婆扯出来骂。这条老蛇很多时候真是不可思议,我也几乎是生平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
………
2
在那个枪洞的黑暗里, 他又看到黑荷双手托着双乳在向着自己微笑。
宝楠用枪击倒了黑荷之后, 就回到了墨池楼的凉席上。
透过空气, 黑荷的声音把他的耳膜撞得生疼生疼, 一种没有法则的恐惧,倾刻之间抓住了他的心。他眼前布满了黑荷的血。 她的血流得很少,他却让黑荷的血占满了自己的眼睛。 宝楠躺在那张凉床上,感到这个世界没有了挨靠。 他的手触到那把剃须刀。 他拿起那把剃须刀,往自己的下身试了试, 他又看到了黑荷的血,竟像尔雅书院里那一朵朵梅。 那血梅变成一股火焰,往外喷涌,把宝楠的眼前照得一片通红。 在那片血红之中,宝楠看见黑荷在秋风中一丝不挂,嘴里唱着一首歌,歌词始终只有一句:“你弄脏了我的衣服。 ”
宝楠看到,她那双眼睛流露出来的妩媚,依然是从前的妩媚。 因为她无觉的放荡,反而使她更迷人。 听着她不断地唱着那首歌,宝楠的脸上流满泪水。
血梅和血红的黑荷依然在宝南眼前弥漫。
那血水似乎浸湿了他身下的芦席和那座雕花梨木床。 宝楠的目光游移开去,又一次从空中看到了这张床。这是他父亲睡过的床。 可他对这座梨木床的熟悉程度,远远要超过他的父亲。 特别是那床檐上雕着的一男一女,女的骑一条青龙,男的骑一只白虎。 宝楠似乎听到那个男人和黑荷的声音依然在这座床上的空间里徘徊。对宝楠而言, 这是一种深切得可以当锉的声音。
黑荷说:“他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 可他们干吗要一个骑白虎,一个骑青龙呢?”
那个男人说:“这是图腾。”
黑荷说:“什么是图腾?”
那个男人笑着说:“图腾就是我抱着你,映在墙上的影子。”
黑荷说:“那图下面的字写的是什么?”
那个男人说:“一首诗,曰:白面郎君骑白虎, 青衣女子跨青龙。铅汞鼎边相见后,一时关锁在其中。”
宝楠记得那个男人吟完了诗,就搂着黑荷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又站起来吻那床檐上雕刻的赤身女子, 吻得竟是那样如醉如痴。
宝楠把这些内容当着生命一样记着。此时, 那些鲜活的记忆,变成无数条游蛇,纷纷从他身体里钻出来, 在他的皮囊外冲撞。 扔在地上的那本《青楼记》和《雨夜秋灯录》被一阵清风吹得呼呼作响。 还有那些放在角落里的《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 也让那些游蛇的身影淹没了。
宝楠终于站了起来。伴随着宝楠起身时骨头发出的响声,他同时让一种深深的痛苦重压着,他仿佛已经有了一百岁的年龄。年龄变成一种很重的东西,把他的身体压得瘪瘪的,生命几乎快被压飘浮起来。唯独那张红润的嘴,让人感受到宝楠身上还有一种生命的虚妄。
可他没顾上这些,他只是把他父亲那把黑得发亮的手枪举起来, 让枪口对准了自己的鼻尖。 他努力看着那个似乎没有底的枪洞。在那个洞口里的黑暗里, 他又看到黑荷双手托着自己的双乳向着自己微笑。 接着他看到了光线从黑荷的身上一丝丝地亮起来。那种黛色的, 素净的,没有丝毫铅华的光线, 把他一下子就带到了学院街的那排梧桐树下。
他一只手提拉着脑后的长辫, 好让脖子得到一种轻松的感觉,一只手被父亲宝振武提拉着, 向学院街的尔雅书院走去。他的步子跟不上父亲。 他在努力地跟上父亲。他一点也不想去这个叫尔雅的地方。 他走得浑身燥热。 浑身的燥热让他感到了对父亲那只抓他的手的反感。他一想到父亲的手,就闻到一股血腥气, 加上浅浅的汗让他感到像血,还像墨池楼里女人。 想到这一点,他又恨不得快一点走进那尔雅书院, 跪到那秋先生的脚前去,好使父亲那只手离自己远远的。
在漫长的一阵碎步子里, 父亲说:“这就是学院街了。”
父亲似乎很兴奋。 父亲眼里闪现出只有他每次打动劫得手时的红光。 宝楠从父亲的那种红光里看到了父亲的满足和安详。 那时他会在心里说:“你天生是个杀人狂。”他不敢把这话说出一丁点儿的声音。 宝楠在长成少年的过程中,没少听说过学院街上的尔雅书院。他知道父亲从没上过这种书院。 父亲在成为今天的宝振武前,即使他在做着棒匪的活儿时,每每提到尔雅书院,也总会显出一幅心神动荡的神情, 而且会久久地陷在那种神情里不出来。有了宝楠以后, 他对尔雅的憧憬有增无减。他总会把宝楠从摇窝里一把揪出来, 让弱小得像一只小虫子的宝楠趴在地上,听他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地训话:“小子快长身子骨哩。等你长到桌子这么高, 爹就送你到尔雅书院去。”他用手抹一抹胡须, 装作斯文的模样继续说:“小子,你上了尔雅,就是真正的读书人了。”
宝楠一边尽快地挪着脚步, 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睃着这条外人不敢轻易涉足的小街。街口正对着长江, 满街清一色的红板壁屋,灰墙黑瓦,以及低矮的梧桐树。 这里的青灰砖建筑多是明清时的宅院。 现如今即使是断壁残垣,飞檐翘角也都清晰可见,依旧显得古朴典雅。 黛色与红色的牌楼有高有矮,把这条街衬得幽深无比。宝楠一走到这条街上,不仅先前那些燥热消得一干二净,还有了一丝清凉的感觉。真是满街地清凉,满街地淡泊。
父亲说:“狗日的,就象穿素衣的俊女子一样清淡, 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父亲把宝楠的手拽得更紧。 他走着那种长江码头上棒老二所特有的步伐。 这种步伐并不影响他的脑子进行一些关于尔雅的回味和思考,也 丝毫不影响他对学院街所特有的那种气氛的感觉。也真是的, 宜昌城除了学院街,其它地方几乎没有梧桐树。 三流九等的人,除了读书的事,才来学院街。 其它闲杂人等是轻易不走进学院街的地界边儿的。 这街的每一座牌楼,每一份铺面,每一片砖瓦,都让人有一种深重的感觉,畏缩的感觉,常常让人在没有充足的理由时,对它望而却步。 特别是像宝楠的父亲宝振武这种人, 即使他不惜重金地买下了那座墨池楼,十二分地表示出自己对理学的向往, 可他的世界终究还是在那千帆攒动的码头上,在那些遍地流金的商埠里。 他这一生早就注定了与学院街不搭界儿了。 所以码头上跑的宝振武宝爷对学院街既感陌生敬畏, 又感新鲜生动。 宝爷几乎是孤注一掷地要把儿子宝楠送到这条街上来。
宝楠心里暗忖:“这地儿真鬼气, 竟让一个棒老二怕。”
3
宝爷说,那有血有肉,有姿有色的尔雅楼,总让人心里欠着。
宜昌城是一把竖琴。
细一想,还真像。那荆州、江汉平原就是它奏出的无限美丽的音乐。宜昌是历朝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这里是中下游的分界,是三峡的出口处,长江在这里由奇崛变平坦。人们把这里叫楚西塞,叫三峡门户,叫川鄂咽喉。川东鄂西几乎所有的银元铜钱和货物, 都从这里或水运或陆运散向四面八方。同时, 川东鄂西几乎所有的文化、思想和技术, 都是通过这个关口漫向江汉平原和中原大地的。
通过几千年的沉积, 这里成了一片奇特的文化淤积带和等级明显的政治与世情之所在。以学院街为中心的城区是政治文化区, 生活着世代相承的宜昌人。他们的祖父、曾祖父, 甚至上溯百代先人,都可以在那厚厚的族谱里查寻到。
大公桥以下,就是宜昌码头。咸丰二年, 也就是公元1852年,川盐销鄂, 湘船与川船发生业务纠纷,两方发展成帮,进而发展到码头混战,惊动了租界, 出面压制,但终相持不下。 清政府下令:川船到宜昌止,湘船到宜昌泊,不得有违。从此, 宜昌码头完全形成。1858年,宜昌上河至二码路的河岸,樯桅如林, 连档衔尾,数以千计;船工船民万余人结灶成帮, 招摇过市,招揽客源货源。川楚八帮,湘帮船多者众, 势力赫赫,共劈了十一个码头, 码头人口便由最初的一万余人增加到五、六万人,一片繁荣景象,把个十里河岸, 整成了十里洋场。到如今,说起宜昌这个江南古城,最叫得响的还是那一顺溜排过去的码头。而码头里, 最繁荣最闹景儿的又是九码头。初期的九码头, 几条废旧的木驳改成的趸船,几十只帆船、货船、驳船, 进进出出,日夜没有停歇的时候。岸上因陋就简, 用的是清一色的木板或是竹篱搭的棚屋,男的女的, 在门口砌个简单的土灶,就开始了年复一年的码头生活。 就是在这种码头阶层不断膨胀的过程中, 九码头变得越来越繁荣,商业也随之兴旺起来。应运而生的烟馆、茶楼、 妓院、客栈一天比一天多。码头上来去的人流一天比一天稠密。就像一棵正处旺盛期的柑桔树, 九码头长满了绿叶和红果,在压弯枝头的同时, 它们自己也一年比一年变得粗壮。
在这些粗壮的树丛里, 与之俱来的就是产生了打家劫舍的棒匪。 他们就像那河岸生长着的那一丛丛的白麻叶草,似乎在一夜之间长成了气候。 九码头上浑浊的空气,恶秽的泥浆,成了这些白麻叶草的滋生场所。 他们把九码头隔年头弄出一个大案,把宜昌, 把川东鄂西震得响当当的。这些棒匪里面, 最杀人不眨眼的是那棒老二。宜昌再不听话的孩子, 只要对他说棒老二就来了,他绝对会嘎然而止,禁若寒蝉。宜昌人管土匪叫夜壶 。上百年的历史证明,一直延续到宝楠的棒匪父亲宝振武这一代, 棒老二确实是一只地地道道的油光可鉴的夜壶。 夜里逞能的物件,以平民百姓而言, 唯有夜壶。
宝楠的父亲宝振武脱离了他的土匪窝子, 落到他半辈子聊以为生的土地九码头上, 他也就只有羡慕和臣服的份儿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 向恶迈进一步是何等地容易,而向善跨上一步又是何等地难。 当宝振武彻底从肉体到心灵都不再是一种土匪之后, 他向往的自然就是另一种文明的极至和人间的美好。然而, 现实并没有如他在蜕变之初所想象的那样。 在宜昌人的心底,已经有一条无形的界儿。 在下九流的九码头上混饭吃的,没事儿就别上学院街逛, 更不能在学院街去犯事儿。宜昌人也怪,你在九码头犯下天大的事儿, 人们没有很奇怪的,要是你在学院街犯上一丁点儿事儿, 人们就会议论潮起,纷纷指责,官府不仅给上罪加三等, 而且认真八股地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轻饶。 宜昌人有自己的规矩。棒老二们也有行帮的规矩,都不在这儿犯事儿, 虽没有铁的定律, 一代又一代的棒老二却也得到了十分充分地传承。宝振武与其他人不同的是, 他不仅不到学院街去犯事儿,而且特别憧憬那地方。 当他一到九码头上落定了之后,他就悄声没息地把墨池楼购置了下来。 墨池楼和尔雅书院遥遥相对。他买了它也是闲着。 最多用来他在这儿和那些各种各样的女人乐此不彼地进行厮混。在许多的巫山云雨之后,他会平静地立在那木格窗前,沿着红楼绿檐的勾线, 久久地注视着那幢高高的书院。他的眼睛常被“尔雅书院”几个古怪的墨绿大字刺得发疼,刺得他久久地难以睁开。 每次在他的眼睛剧烈地疼痛时,他总是想,自己一定要走近这幢楼, 不然这一辈子死不瞑目。
这么想完之后,他又会回到那座梨木花床上去, 和床上的女人再云雨一番。 他就会陷入对自己处境的思索。 他的那些思绪足以用一本厚厚的帛书来记载。 然后他又会进入莫明其妙的烦恼之中,从而把身边的女人揍得遍体鳞伤。
那个血腥气呵, 在一个傍晚就会久久地笼罩着墨池楼里每一个空间。此时,宝爷又会在疲倦中沉沦, 让尔雅楼的身影与自己在江湖里的血腥混为一团。
回到九码头那幢哥特式的别墅, 宝爷就会一把把儿子从摇窝里揪出来,扔在地上,让他久久地趴着, 开始了他唱诗般的训话。
“尔雅好啊,尔雅书院。 尔雅是先贤著书的净地。
“别看我家也有幢墨池。 可它毕竟是尔雅洗笔的在方,毕竟是座空楼。 和他妈的那有血有肉有姿有色的尔雅比起来,总他妈的让人心里欠着。
“你小子快长长。长长了, 我就把你一竿子插到尔雅门口去,让尔雅里的字看瞎你的眼, 让那些文章像盐一样腌透你的小命。
“尔雅那里有黄金屋,还有颜如玉。 你小子富贵由命,艳福不浅。”
往往在最后一句咒语里,宝爷早已在烂醉里入睡。他的儿子宝楠, 这时就变成了他梦乡里的一只风铃。
4
学院街竟是一条清亮透顶的街。
尔雅书院的门离宝楠的脚,越来越近了。
林林立立的私塾门牌, 与宝楠宝爷的身影擦身而过。宝楠是识得几个字的。 许多眼塾的字入了他的眼,他就把它们读出声来。
“六一书院。”
“那是先人欧阳修的书斋。”宝爷说。
“邱公书院。”
“那是先人邱宣仁开的书院。”宝爷说。
“宝山书院。”
“那是名医韩宝山开的医书斋。”宝爷说。
“东湖学宫。”
“那是官学,咱不图那华而不实的门头。”宝爷说。
“你就信尔雅书院。”宝楠说道。
宝楠一次又一次地闪着那双眼睛。宝楠的眼睛里闪过一股清光。 在走近尔雅书院那道石门前时,他猛然给了他父亲一脚, 而且那一脚,正好踢在宝爷脚胫螺骨的枪伤上。
疼痛立即把宝爷击倒在地。
宝楠的手,在疼痛触到宝爷心脏的那一刹那,用力一摆,就 脱离了那只有女人气味和汗臭的手。 他操起那瘦俏的身影跑起来。他的跑像,像尔雅院正匾上的那只梅花鹿,轻盈、灵巧、 快捷。梧桐树及学院街以及它满街的清凉, 让他的肺很畅快地呼吸着,脚步也就更欢。 当他看到,西门外河街的地平线, 带着一屡曙光露进他的眼睛里时,他的步子又快了一层。青绸长衫,随着他的身子飘动着,简直像一面生动的旗子。
宝楠太低估了棒匪出身的父亲。 在清凉的街上,宝爷把长袍前后摆像他当年任何一次一样, 两把掖进大摆裤,几个箭步,就追上了宝楠, 使宝楠重又回到他手里,那双沾满过男人和女人血水的手里。
宝楠心里涌出一股浊物,当他被喘息与宝爷的手催得吐出一口浊秽时,他久久地盯着那些汁物,心里涌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历史的汗臭。”
宝爷在清凉的学院街上,忍着疼痛,也忍着怒气,头一次没由着性子惩罚他的儿子宝楠。
5
青衣素手,瘦魂清鬼,竟顺着那初秋的风,在书院里每个层面上游走。
宝楠迈进尔雅书院的门槛时,心里什么也没想。
他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书院里似曾熟悉又非常陌生的一切。说它们似曾熟悉,是因为,在到这儿之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父亲宝爷让他手下一位干过塾师的小哥儿给他讲过书院的光景。这尔雅书院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曾经以语言化成的想象,嵌进了宝楠的心里。宝楠以往见过的最文雅的楼院,大概就是墨池楼了,而墨池楼最能与尔雅书院的风格一脉相承的,就数那座雕花床了。所以宝楠把想象的巢穴,落在那床上,把墨池楼一点儿一点地在思维里放大,把所有书院的光景都往这阁楼里塞了进去。
尔雅书院的印象就在宝楠心里很窄,很挤。
然而,眼前的尔雅书院却是那么宽敞、素净。那种陈旧古朴的风格就像一泓湖水,让他打不透,直逼口鼻和心口。宝楠感到这里有一股生生不息的文气,在周围缭绕。他仿佛看那文气之源就是那东晋的郭璞,就在这片素净的建筑里一笔一墨地著写尔雅,抚弄清琴,每日的工事做完了,就到墨池前去洗砚。青衣素手,瘦魂清鬼,竟顺着那初秋的风,在书院里每个层面上游走。
这院落静静地歇在学院街头上,静如处子。整个院子清风四溢,光景不过二三亩地,除了西南角上,有几株腊梅,满面院子丛丛簇簇、参差错落的都是是桂花树。梅枝摇曳,桂花飘香,几乎将院子的里里外外全都覆盖了。它的外垣周围有三十余丈。中构讲堂三楹,堂前有隙地数十步,间种嘉树名花。垣内凿方塘为鱼池,堂后丹樨上有楼阁,祀有孔子道形,门外夹道鳞次,架房十余间,为学生攻读之所,每间正墙上悬挂鹿匾重理教学书法数幅。丹墀里左为东庑,以祀先贤,门东为名宦祠,西为乡贤祠,外为泮池,前有灵星门、相伦堂、奎光楼、忠义祠、节孝祠和宰牲亭。
临着尔雅书院的一条小巷子,晋人郭璞注书累了,就沿着这条深不见头的巷子,迈着清风般的步子,作一次全身心的逍遥游。这时,他那蔬影漫步,清贫素洁,伴着那长长的清冷与孤独的影子,似乎是拖地而过。宋代的苏轼客居尔雅书院时,也著写了许多文章,也到墨池去洗笔,也从墨池巷轻盈地走过。
其实,墨池巷是有尽头的。尽头的府学街全是官办的学宫。学宫又分为府学宫和县学宫,府学宫所在的文昌阁,于乾隆初年兴建,也修筑有乾门厅和朋伦堂,嘉庆及同治年间,修建了启圣池和外泮池,增大了大成殿的基础。至光绪八年,东湖县在学宫的左边修筑了教授署。
县学宫是宋朝时期建的。宜昌城的最早建筑都是宋朝的。县学宫宋朝故地在南门外,清顺治元年重建,经康熙、乾隆、嘉庆、咸丰年间先后扩建,至光绪八年,已初具规模。建有大成殿一楹,前有月台、台下为丹墀,左为东庑以祀先贤,门东为名宦祠,西为乡贤祠,外为泮池,前有灵星门、明伦堂、奎光楼、忠义祠、节孝祠和宰牲亭。
学宫之下才是书院。 宜昌城的书院多是由名人雅士居住而得名。而让人最心仰的就是那尔雅书院。
宝楠在回想与眼前的光景里沉浮,尚没回过神,就听任父亲一手抓到一楹堂前。宝楠还没看清先生的像,就又被父亲一手按着跪到了地上。
拜师下跪,天经地义,小哥儿说过这是难免的一道程序,宝楠盯着先生那双青布鞋,和黑绸线的长袍脚,心里早已吓得乱跳乱撞,之后,一种瘫软的感觉溢满了全身,就和在家里爬那棵大柚子树之前,心里那样的感觉。好久没有沉静下来。
“秋先生,这就把犬子托咐给您了。”
宝爷的谦逊,让宝楠在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快意。只要秋先生应承了,宝楠就真正脱离了那只混着杂味的手了。宝楠现在就只想脱离这只手让他恶心的手。可是,在尔雅书院,又将是一些什么样的手与他的身体发生往来呢,少年宝楠跪在地上,跪在尔雅的中堂前,心中无底。
“宜昌这么多学宫书院和私塾,您偏偏就往尔雅里来,这叫秋儒我如何是好?” 先生说。
宝爷另一只手晃了晃,伸进那袍襟里,掏出那张银票,用两指拈了,递给秋儒说:“尔雅书院,不仅学教得好,还有先人的灵气,我等俗人,能搭到一点儿这里的地气,也算是三生有幸了。这伍仟两银子,捐给尔雅书院,修一房眉梁,添一口池台,也算让我这个粗人尽了一点儿心意。”
宝楠听了这话,竟感到有点吃惊。原来在自己上学背后,还有如此巨额的银两跟着他向尔雅流来。正在他心神不定之间,他听到秋先生爽朗大笑:
“宝爷,您怎么搞成和读书人一个模样儿?这分明是我和您的一笔交易,没有这伍仟两银子,不要说贵公子是个犬子,就是虎子龙子,我秋某人也不会起半个收学念头的。我奉劝老兄还是把话说实在点儿。”
宝楠听到这话,心里更是震惊不已。原来老爹和秋先生把他和这伍仟两银子作了一笔交易。正是这笔交易,让粗俗的老爹变得文质彬彬,而温文尔雅的秋先生,却变得如此粗鲁。结果是注定的,剩下的只是两位成年人为了彼此的面子和尴尬,继续进行一种男人间的饶舌。
宝楠不敢抬头看秋先生,只好让心思在一瞬间撒开了网,眼向书堂的周围漫开去。此时,他才发觉,伍仟两银子也许并没有白费,而且是他的父亲宝爷一生中,花出去最值得的伍仟两。你看那细红木条镶拼而成的镂花窗,显出一种清淡的古色古香,在秋天里的光芒里,变成了下种淡青色。屏风式的坐围扶手椅,在板心雕刻着名贵清淡的花纹,显得宁静而古朴。那些海棠式、梅花式、六角式、八角式等式样的坐凳,显得清瘦而秀雅。窗叶上探进一枝两枝的青梅,虽无梅花枝头的鲜艳,却也不乏个中的奇崛。整个堂里,风致修淡,寂寞而孤傲,就似一幅被岁月磨石砺得黯淡了的古代仕女图,不是周日方浓丽丰肥的绮罗人物,就是吴道子简淡薄彩、脱落凡俗的秀骨清像。好个风姿绰约,影 影绰绰之所在。
但是这些在少年宝楠眼里,却是那么遥远,那么与他此时的心境是如此地天各一方。他看着这座院子,就像看着一座巨大的樊笼,不仅把他从头到脚都罩在了里面,而且连他的心也被死死罩住了。这情景自然就让宝楠的心绪向码头上逃逸。在那里,能够说是他无忧无虑的快乐空间。特别是码头下面那一坝大沙滩,与苍茫茫的江水相连,沙也如浪。冬天,他和所有的商家的孩子们一起,就在那块沙滩上打仗。男人的天性就是爱好战争。他们往往是几十个人一组,对打起来,沙坷垃呼啸着横飞,有惊险也有乐趣,一场仗打下来,把他们的童年生活搞得酣畅淋漓。再就是集体摔跤,他们分成东西两拔,排成纵队挺进,拢了面就扭成一团,一场类似血肉横飞的肉搏耗尽了所有少年的体力和机智,这样的仗,往往以胜者在败者身上叠罗汉而告终。那地方的风和水气都是那么自由、那么任每个少年为所欲为。
夏天更是少年的天堂。他们脱光了衣服,在江里游泳,会水的可以一直游到江心,不会水的站在齐腰身的水里玩着狗刨、埋迷头儿之类的游戏。宝楠往往把手搭在一些身强力壮的伙伴肩上,让他们带着他往江心里游。在江里拖着一根绳子就是件很费力的事情,何况背上要带动一个人。所以那些大伙伴在心里对宝楠很讨厌,但碍于宝爷的势力谁都又不敢招惹他。一次一个叫成华的终于忍不住了,把宝楠带到江中心,一个迷头儿扎进水里,潜回到岸上。不会水的宝楠成了一个秤砣,直往江里坠。他紧闭着口鼻,落到江底后静了一会儿。这时他并不慌张,用手摸了摸满是河沙的江底,见一边高一边低,他就调过头来,挥动四肢,向高处爬去。
成华在岸上不见宝楠浮出水面,心里慌了神,纵身跳进河里,游到弃宝楠的那片水域,一个又一个迷头儿钻到水下去寻找宝楠。直到有人看到宝楠从岸边呼呼地爬出水面,上了岸还冲冲地往前爬时,一群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宝楠被一巴掌从黄昏里打回来,才发觉自己上了岸,还爬了十多米远。看到自己在沙滩 上爬过的槽,他笑得在地上直打滚。
想到这里,宝楠“卟哧”一下笑出了声。
“宝楠。”
秋先生唤他的声音竟是如此圆润瓷实,像一股股的金属磨砺的声音,那声音里绵含着丰富的温情,也绵纳着长者对少年不自觉的怜悯。宝楠经秋先生这么轻轻一唤,不知不觉中他抬起了头,正视着秋先生。他看到秋先生的眼睛是那么清澈,他那清流澈的双眼淡淡地流露出一种光泽。他看到秋先生的容貌是如此气宇轩昂,仪表堂堂,那眉宇间的英俊倜傥之气,让他的心在一瞬间产生了很重很浓很令他失魂落魄的的崇拜。少年的心灵是如此容易满足,又是如此容易被击败。
秋先生在那声轻唤之后,说了些尊师友爱、仁义纲常之类的话,中间,源于对宝爷的厌恶,还有过几次过激的训斥。但是宝楠是那么心甘情愿地听着,伴随着与秋先生对美好未来的憧憬,静静地享受着安详带来的幸福感。
尔雅书院的规模不大也不小,学堂里有四五十学生,因正处在私塾制度的盛世,私塾学堂如雨后春笋。在这文气十足的楼里,宝楠会连做梦都离不开读书的。就是这种叫做读书的方式,一开始就如此强烈地注入到了他的生命里了。
6
黄爷觉得很满意,便说:“用宜昌的话说,是个日鼓子。”说得闰知府讨了个没趣。
早晨,秋儒拉开窗帘,一阵秋凉透过木格窗子扑了进来。院子里很凉爽,也很静,一缕缕桂花的暗香,在院子四处涌动。宝楠正站在院子里看桂花。此时,天光无限,云淡气爽,天河一片净净的蓝,似海洋一般。地上、屋檐上有层莹莹的秋白,似昨夜里的月光遗落在那儿,雕花的栅栏也有了月光的遗霜,仿佛要把整个院子清凉个透,秋意个透。
宜昌城临江的街道,院子几乎不用打扫,从峡口涌出的风是天然的扫帚,把个街院侍弄得清冽湿润,一地洁静。各房的门都还紧闭着,贪眠的少年正在做着各式各样的梦。秋儒想,这么清静的早晨,这么孤寂的院子,宝楠这么个青青感感的少年,竟在这儿站了很有些时辰,对学生而言,这种雅兴真是太少见的,而且实在想不到还是一个棒匪的儿子所为。秋儒就有些想不明白。只见那宝楠浑身青色的袍子与清凉早晨的素白相映成趣,让人想起秋雨滴 打桐叶的雅趣,绿痕推开柴扉的原始。加上秋凉中透出的孤独,更把这儿和院子溶成一幅少年戏花图。
秋儒拢了拢衣袖,拈出一管狼毫,自己一边磨墨,一边用嘴唇的津液润着笔。那润润的嘴唇被染了墨色。待他发现自己的唇有些异样,到正衣镜前一看,忍不住哈哈一笑,心里暗忖,塾师不检点,墨毫当金莲,纵是也纵了,西门竟无庆。这墨染人颜,竟也是一幅脱不了的色相,倒是这砚台却是我秋祖传的墨宝,轻辗轻磨,就浓艳得逼人。
说起这砚台,也还是那宋代,驻在宜昌的总兵送给秋儒的先人秋海堂的。秋家世世代代为宜昌的塾师,以治学严谨,为人师表而著称,是地道的书香门弟。先祖秋海堂、秋行之、秋勋伯都是宜昌城数朝名师,可谓名扬川东鄂西。有人说,秋家出名师,皆因秋家那座尔雅书院所致。那府宅筑于千年之前的晋朝,为大文人郭璞所置。他就是在此楼里潜心修著,完成了名列十三经的《尔雅注》。
秋家也不否认这种观点,一心只教圣贤书,特别是到乾隆54年,秋家私塾发展到了鼎盛时期,秋儒的祖父秋勋伯不仅著述了闻名遐迩的《授道记》、《解惑谈》等教育传世之作,还培养出了刘一儒、王篆、赵勉、顾佳衡、王世恩等一批学业有成、功成名就的大人物。就连驰名遐尔的杨守敬,也师出秋门。秋家书香门第的历史确实太久远了。而秋门尔雅书院真正名噪宜昌,还是在秋儒的祖父秋勋伯手里。
到了秋勋伯手上,尔雅书院以及秋家塾师,在宜昌已经是非同小可的名声。宜昌知府闰宵堂看重尔雅书院如掌上明珠,看重塾师秋勋伯如一方神明。这一点,从闰知府停轿、让轿的议论中就能看出。府台大人坐轿上街,在街上见了秋先生或是尔雅书院的学生,他总是让轿夫将轿子歇到路旁边,注目他们走过去了,才又起身走路。
府台大人让轿,是请秋先生到府中陪客时过节。说是倍客,可秋先生又有一大怪癖,他不食辣。宜昌府地处川东,食俗则是川汉皆备的神情,麻辣与清淡混杂。大多土著的宜昌人则嗜好麻辣。而秋先生可谓是最古董最地道的宜昌土著了,但是他怕辣。他喜欢温文尔雅的口味。闰府台每见如此,总是要感慨一番,秋门尔雅之门风,真是无处不在,无处不及。秋先生不仅食不得辣,而是连见都见不得麻辣,听都听不得麻辣,每当人们一提到麻辣,他就会满面头大汗,简直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府台闰宵堂则是巴东人野三关人士,生性喜辣好麻,可谓是无麻辣不成宴席。
但是,偏偏这知府大人每逢贵客迎门,总是喜欢将秋先生请了去作院陪,请去作陪不说,每次他都会特意叫厨师开个小灶,做几样秋先生喜欢的好菜,不放一丝一毫的麻辣。这还不说,他连给其它的菜也都要求大师傅,虽麻辣但不能见其形。久了,厨师也就成了习惯,只要是听说秋先生会来到宴上,自会做出一些 例外的菜来。而且在宴席之上,府台大人对客人也好,陪客也好,总是来个事先声明,讳谈和麻辣有关的字眼。如此这般,席上自是禁若寒蝉。
席间,秋先生博古通今,文滔武略,才情横溢,即使是顺手拈来的机巧,也常常是生动入理,丝丝入扣。
秋先生赴宴,还有一个嗜好,就是必带上独孙子秋儒一起去。这个时候,秋儒就会捧着一个匣子,那匣子里盛装着秋先生习兰亭序的墨宝,算是送给那知府大人的礼物。那府台大人每次笑纳这礼物时都笑得合不拢嘴,也总是说,您这样,外人见了,还说我是在图秋先生的真迹呢。而那秋儒在见过大人之后,就会一头扎进那府台的后院,和那些公子哥儿,去玩游戏去了。秋儒和那帮闰哥儿玩的游戏实在是很奇异的。他们从斗蛐蛐到偷吃女佣的奶子,总是玩些新鲜之极的事情。这也是秋儒缠着祖父要一起来闰府的原因。回到书院,秋儒又会如此这般地把这些奇异的玩法传给尔雅书院里的其他伙伴。
秋勋伯当上皇太子的伴读,机会也很偶然。
乾隆爷有微服私访的习惯。他微服私访最妇孺皆知的,就是下江南。其实这也是人的天性。乾隆爷回京城久了,就会思念起江南的好处,他就会对人说,宜昌那地方好,宜昌那地方的山水真好,那儿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温差也不大,那儿的土地万物都能生长,是人生过日子的天堂皇之所在。乾隆爷还说,我要是不当这个皇帝,做一介百姓,我定要做那宜昌的百姓。
乾隆爷这番话,一时把个宜昌弄得天花乱坠,名声远扬,不然怎会成为皇帝老子魂牵梦萦的地方。
这回乾隆爷是为了航运的折子专程到的宜昌。他还是那微服私访的装扮,到了码头,从城东到城西,一路打探,便打听到了府台闰宵堂与私塾秋勋伯的一些事情,特别是当他听到闰宵堂尊师重教,秋勋伯教育有方之说后,便心生了召见之心。
乾隆爷到市井里转悠,见宜昌市面上,秩序井然,百姓安居乐业,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心中纳闷,这次专门到宜昌,车船之间,路途之上,虽是国泰民安,却也总有那三五个闲汉和花子在沿街闲荡,想起那湘船与川船在这里多年为争夺黄金水道进行惹事生非的打斗,朝中也每每有了许多的奏折,加上淮盐确实难以南调,川盐顺江入鄂进湘,宜昌更是成了是非纷争之地。乾隆爷这次到宜昌,也正想实实在在地体察一下民情。来到了宜昌,见到的却是另一番安宁祥和的景象,就心生了奇怪。他们一直逛到九码头,一心想找点宜昌的不是,到了码头才看见几个闲杂的纤夫抱手而立,神情木然。乾隆爷便凑上去,问那干人的生活境况。那干人全是力夫,自是实话实说,“是个日鼓子。”
这“日鼓子”一词,本是宜昌方言,意为不大好。可乾隆爷听了这话,很较真,还偏偏要弄个清楚,行走了一些路之后,他竟拦住一个官商模样的人问起意思来。那人见问话的人一幅大官人的模样,竟不懂这寻常方言,便心生了玩笑的念头,随口说道,“日鼓子就是很好。”
乾隆听了,就更想见知府了。但又怕自己一幅皇帝派头,把他们的真性情吓得不见了,更怕见不到了那秋先生的雅兴,想起宜昌的“日鼓子”就是佳之意,便给自己取了一个黄日鼓的名字,然后以皇帝手书给那闰宵堂写了一道贴子,传到闰宵堂府上。这领导给下属写条子的事儿,那时也是时兴的。那闰府台见皇帝亲书引来的贵客,名叫黄日鼓,便笑得抚肚撑腰,费了好一阵神才忍住笑意,却把泪水憋得涌了个满面。府台大人掩饰说:“万岁爷亲自引荐的黄爷,真是赐福我这个小小的知府了,感激涕零!”这句话把乾隆爷脸上弄得鸡皮直飞,心生了感动。
知府对黄爷的款待自是非同寻常,穷尽了宜昌的山珍海味,还向各知县下了快贴,有好吃好喝的,尽快在两个时辰之内送到宵府。
一桌丰盛的宴席很快就做好了。黄爷被请上座,其他的陪客也都坐定了。府台大人双手捧筷,三次请黄爷用餐,可那黄爷就是不动箸筷,只是吟吟地笑,沉沉不语。如是好一会儿,那黄爷才开着笑口说:“知府大人,这席上还缺最关键的一道菜。”
这话黄爷虽说得自然得体,闰宵堂见了,却总也是第一次见客人指出主家的少礼。这少见之举,弄得他有点不知所措,颜面微薰,便连忙说:“请黄爷明说,究竟是少了哪样礼数?”
只见那黄爷拈了一下胡须说:“你那尔雅的台柱,宜昌城的名儒秋先生。”
知府大人闰宵堂恍然大悟,哈哈大笑:“您说的是秋伯勋秋先生没来陪大人,真是天大的疏忽。大人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初来乍到,就晓得了宜昌的风俗。大人下榻本府,是本府最大的荣幸,怪只怪下官喜昏了头,把这件礼数给忘记了。”说完,遂吩咐手下备了大轿,飞着出了知府,直上了中书街,向尔雅书院奔去。
当秋先生轻盈盈,笑吟吟,迈着儒雅之极的步子,出现在知府大院里时,那黄爷在心里“啪”地拍了一下大腿。他暗暗说道,好个儒雅之人,若真是良才,定要召到宫里与孩儿们侍读。
秋先生与黄爷寒暄了一番,便入了席。席间,黄爷让知府大人说些乐子好饮酒。那闰宵堂虽贵为知府,也精通文墨,却是个记不住东西的主儿,唐的圆润诗赋,宋的瘦寒词话,元明的散板曲牌,别人说起来他便记起了,别人不提起,他记住的实在太少了。那时的官员,大都是科班出身,也断不是有些文学作品里所写的,是些中看不中用的酒馕饭袋,往往吟诗作赋,也都是些好手,像现在的一些官员,几个字没识全,官照当照做不误的也有,那确实少得可怜。以外夷入主中原的清王朝对汉文化的推崇也是无以复加的,一个在文学上没有几下的官员,要想支撑下来,往往也很难。闰知府就是一位这样的官。也正是这一点儿,凡是来了高官重员,文人墨客,他就把秋先生请来作陪,一来,以示自己尊师重教,二来,给自己解了大围。没想到,知府大人的这一自然举动,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赢得了前所未有的贤明声誉。可是今天碰上了一位不管不顾,而且是乾隆爷荐来的宾主儿,没想到一开始就拿他破题,一下子把他给急昏了头。
人也有急中生智的时候,知府大人在宜昌城可谓威名一方,听到的乡村俗事、插浑打科之类的野趣也是不少的。这时,偏偏也就有那么一句顺口溜从他脑林子里冒了出来。
闰宵堂说:“前几日,小人下到乡里体察民情,听一知县讲了几句顺口溜,挺有意思,说是的是小姐太贵,情人太累,老婆太赘。待我们没笑完,他又说了一套,说是,爱情是迷雾,结婚是错误,生孩子是失误,离婚是觉悟。又惹得我们一阵大笑,没笑完他又补了一句,没情人是废物,一个情人马马虎虎,三个四个是人物,有男有女才是大彻大悟。”
闰大人说完,席上众人就是不笑。唯独秋先生笑得最响。黄爷见了心生奇怪,知府才情平庸,你一介儒雅之士,怎也这样拘泥,想必宜昌传说,全源于这种攀附的风气?
那秋先生像似看透了这宾主儿的心思,沉吟着说:“所谓大雅即大俗也,闰大人的笑话,正是如此道理。宋人欧阳修做夷陵县令时,就写过西陵峡口折寒梅,争劝行人把一杯,须信春风无远近,维舟处处有花开如此浅显的佳句。受闰大人的启发,小可也有这样一个故事,说出来,大家见笑。一对聋哑人结成连理,大致经历了这么三个无声无息的阶段,首先是手语,两厢交流,姓甚名谁,一色的手势来表达心迹。接下来是口语,那聋哑人不能言语,所谓口语这自然是热恋中的景致了。最后才是体态语。这一语,自是两情相悦,登峰造极时的写照了。”
秋先生话语刚完,黄爷竟捧腹大笑起来。众人却一时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黄爷心想,秋先生的才情真是了得,刚才这一着,神奇化奇,不足为奇,化腐朽为神奇,实乃真奇。这种点石成金之术,正是教书育人之术。就是这一术,显露出秋先生到了炉火纯清的地步。不过话说回来,文人有才而多迂,一迂遮百俊,一丑包万能,往往正是那一迂,坏了他们一生的前途,不知这秋先生可是这类人。黄爷还没从自己的心事里出来,就一手抓住秋先生的手臂,笑着问:“先生可能说出黄某是干哪行的?”
秋先生实则是个处变不惊的角儿。
从他一脚踏进知府大院的门槛,来到这官商模样儿的客人面前,只见那一口纯正的北方话,一脸的堂堂正正,特别是他那眉宇间流露出的非同凡人的神情,而且冠以“黄日鼓”的名头到知府家作客,这黄日鼓是什么来头,心中就有了八九不离十的眉目。也许是天注定了秋先生与乾隆爷的缘份,他竟是那么心怀镇定,滴水不漏,而且在心里盘定,不能把自己识破的秘密露出一点破绽。秋先生吟吟地说:“宋人宋祁一日在街上遇见了一辆宫中的车子,只见坐在车中的宫女掀帘叫了一声小宋也。回家之后,赋《鹧鸪天》一首,云: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冀,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列如龙。秋(刘)郎已恨蓬天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这词传遍了京城,传到了皇耳朵里,皇上明了宋祁的心事,便把那宫女送给了宋祁,还问他,蓬山远不远?”
黄爷听罢,心里明白了个透,沉沉地笑罢,说:“这刘郎变秋郎,倒是点晴之笔,只可恨的是那秋郎一石双鸟。要是我是那皇上,就杀了那个贪色之徒宋祁!”
那秋伯勋虽为一代私塾,却也是个刚烈之人,听罢黄爷的话,心里想,伴君真是如伴虎。随即禁了声音。倒是那闰知府看到桌面上冷了场,便按江南的惯例闹起酒来,这可是他的长处。如此这般,结束了这场心照不宣的宴席。临下席时,闰知府问黄爷,这餐饮对不对黄爷的口味。黄爷觉得很满意,便说:“用宜昌的话说,是个日鼓子。”说得闰知府讨了个没趣。
话说那黄爷回京不久,就来了一道昭书,召请秋伯勋作先生到京城为太子侍读,自此,尔雅书院和秋家私塾在宜昌顿时名声大噪,身价在一夜之间也重了百倍。往后历届的知府对秋家都甚过了对学宫、学府的重视,在当时无论是官僚还百姓,都以进尔雅以示自己的身份和脸上的荣光。重金开道,人托人保托地往尔雅里活动,也成了家中有子女入学期间的一件大事。楠宝和黑荷就是通过这样的途径走进尔雅书院的。
7
秋儒和那帮闰哥儿玩的游戏实在是很奇异的。他们从斗蛐蛐到偷吃女佣的奶子,总是玩些新鲜之极的事情。
先前说了,当那秋伯勋在前厅陪客应酬,而那秋儒则和闰府的哥儿们在后院里玩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这期间,一直受着儒雅礼教的秋儒,可谓是大开了眼界。用餐时间,多半是中午或晚上。大人们一顿酒往往要喝个三巡五巡,少年最没有的就是睡意。而那位叫腊梅的侍女,已经出落成一朵鲜嫩的花花儿。偏偏那女子贪睡,一个午觉,和官爷们的酒席一样长。特别是夏天,她搬一把竹躺椅,放到后院的树下,悠悠地一睡就一个晌午。也许是她进入了甜蜜的梦乡里,熟睡中,她四肢舒展,酣态可掬,有时连胸襟的衣服被风吹翻了就没能觉察。这时,她也就成了这帮哥们作乐的对象。秋儒与闰哥儿们所不同的是,他一走近那浑身溢着乳香的女子,心里就会乱跳一气,特别是当他看到那女子,前襟上的扭扣松开,那洁白的乳房像两只白兔,伏在那儿,他身上也会感到耳热心跳,像伤风感冒了一般。他们轮流上去在那女子身上摸上一把,然后退到旁边的花丛里。而那女子在睡眠里,也懒得理会这些,直到楠宝们看到那奶子,情不自禁地把她弄疼了,她才红着脸,悠悠地醒来,说把她弄疼了。还说,谁想吃,谁有胆就去。见她醒了,几个哥儿就只好站在远处,望着她,捂着嘴笑。那女子也精,就假装又睡了,闰哥儿们一一去讨了便宜,很快就回来了。轮到秋儒上去的时候,他总觉得心里不是很停当,他轻手轻脚走上去,把伸进去,刚刚触到那鲜艳的乳头,那女子一把把他给逮住了。那女子说,这些公子里,我就喜欢你,来吃一口吧。随即把秋儒的头往她的乳房上按,那乳头就像一颗长了眼的樱桃,滋地一下,就钻进了他的嘴里,秋儒何曾见过这种阵式,扭动着头,拚命地摆脱,没想摆着摆着,那力全用到了嘴和奶上面,一股甜津津的味在他嘴里弥漫开去,一种本能的吮吸力量,也就随之产生了。那女子按着他的手随之也松开了,浑身也变得瘫软。秋儒忙碌了一阵,才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便直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女子。他就是在那一刻,明白了,女人真是个奥妙无穷的尢物。
8
黑荷转过身来,灿然一笑,然后说,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黑荷走进教室的时候,宝楠正在习那幅荷的水墨。
秋先生最近几天,老给他们布置水墨作业,而且一直画荷。秋先生还说,西洋一个名画家,光画一个鸡蛋就画了半年,水墨是我们的国宝,画上一年都不长。所以宝楠就和他的同学们天天画荷。
就是在他们钻心致志地画荷的时候,黑荷总是不知什么时候出去,而后又款款地回来,向宝楠灿烂地笑笑。笑得宝楠心里总是美滋滋的。直到他的同桌用色迷迷的眼光看着黑荷走进来,看着黑荷 做完一切之后说:黑荷肯定又到秋先生那儿去了。
宝楠问,黑荷天天到秋先生那儿去干什么呢。
宝楠的同桌听了便阴阴地笑,说,你看那丫的裤带子都是松的,你说她去干什么去了。
宝楠真看那黑荷的腰,倒也没看个明了。只是心里一下子就清楚了黑荷 正在和秋先生干着什么。宝楠便回想起秋先生平常的举止来,便越想越像。秋先生本就是一位风流倜傥之人,加上上课时那一幅飘逸的才情,惹得女生们心中爱慕,本应该是正常的事,可怎么也不能是她黑荷。想到这儿,宝楠便认定,秋先生一定对黑荷使用了什么手段。由此,在心里对秋先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恨。少年的恨是疯狂的。宝楠的恨令他浑身发着抖。黑荷此时就坐在他的前排,他透过黑荷的衣服可以看见里面晶莹透亮的肉体,可是这生动的肉体被先生秋儒玷污了。宝楠越是看着可爱,心里的恨就越深。宝楠用那只兔毫醮满面了墨,很快地在黑荷背上画了一幅艳丽的荷。宝楠这时才发现,在人身上作画比在任何纸上儿画,心里要美得多,画出来的画,也比任何材料生动。每一个人,都是上苍赐给另外一些人的天然雕塑。如果稍加点画,那更是美妙绝伦。当宝楠把那画完成这后,他的心事比先前也轻了一些,因为那画是他的杰作,那人也仿佛成了他的杰作的一部分。
第二天,黑荷换了一件素白清亮的衣服。宝楠的同桌似乎有些受不了了,便在宝楠的耳朵里说,黑荷这女子太骚了,她几乎没穿内衣,不知道她妈是怎么教她的。宝楠的同桌说着这话的时候,黑荷已经款款地来到坐位上,她转过身子,灿然一笑,对宝楠说:“你昨天弄脏了我的衣服。”面对黑荷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宝楠一下子就满面通红。他几乎有点手无足措了。黑荷那笑,随着她的话音一开始,就钻进了他的心里,接着就渗透进了他的骨子里。她那精致的身体,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可是黑荷在这一刻里,成了楠宝的生命主宰。宝楠在心里对自己说:“为了你我死都愿意!”
有了这种想法以后,宝楠就陷入一种更深的恐惧。真是如他的同桌所说,他进而发现,风流倜傥的秋先生对黑荷到了神魂颠倒的地步,秋先生有时在讲着《诗经》时,一边抑扬顿挫地朗读着,还一边向黑荷打着他以为谁都不知的媚眼。他有一次不知从哪个市井里找来一首民间的摇篮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教起他的学童来,他一边哼着那歌的韵味,一边不停地向黑荷打眼神。宝楠再也看不下去了,唬地一下站起,用一双棒匪儿子的眼睛盯着他,他才从那种恍恍忽忽的情形里回到现实。
宝楠更惧怕午后水墨课的到来。可是水墨课偏偏每天都悄悄地又来临了。
秋天的午后是那么静美,尔雅院里的风是那么轻。看不见一片飘荡的落叶,只有秋凉从这些少年的皮肤上轻轻擦拭着。桂花早就谢了,梅还在期待冰天雪地的到来,显出一种静默的姿态。可是这些美丽的光影,此时在宝楠眼里,没有一点感觉。他的心正以遭到残噬的痛苦煎熬。宝楠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黑荷身上。他假装着埋着头,一笔一画地画着那枝繁叶茂的竹子,他每画一笔那秋先生只允许朝着天的竹叶,那一片竹叶就变成一把利剑,一片片在向秋先生的心刺去。他的眼睛的余光,却没停过一刻地注视着黑荷。她的一举一动,一举手一叹息,甚至脸上涌起的红潮,身子不经意地扭动一下,都无法逃脱楠宝的眼睛。而这一切,在楠宝看来,却又是那么圆满无暇。有那么一刻,宝楠竟发现黑荷不仅脸上泛着红晕,那红晕把她本来很白晰的皮肤染成一种浑浊的雾水,就连她那双本是清亮的眼睛,此时也变得浑浊不堪,让他感觉到她内心深处,涌现一股爱情的欲望,正在燃烧。看到这些,宝楠眼前开始飘荡一条条黑色的蛇。这些蛇闪着身影,在一瞬间钻进他的五脏六肺,让他肝胆俱裂。
就在宝楠沉浸在自我设置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之际,一场几乎彻底让他被摧毁的灾难从黑荷的脚步里腾空而起。在他的余光里,只见那黑荷的身子被楠宝轰然一声的热浪掀起,她轻轻地顺着书桌的甬道,向书堂里飘去。所有的怀疑和寄望,在宝楠的心灵大厦里轰然倒塌。他把自己在那一瞬几乎推到了绝路上。他从书桌里,抓出一把裁纸的刀子,猛然插进自己的手板心。
剧痛让宝楠一下子就变得麻木多了。宝楠还真不愧为棒老二宝爷的儿子。也许土匪是最善于把爱与仇变成行为的人。少年的宝楠在丧失了所有的意志之后,他相反变得那么清醒和冷静。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乐极生悲,悲极生乐。在那一刻,宝楠用一块毛巾福子把汨汨的血堵住,然后一起身,跟着黑荷的影子尾随而去。
黑荷在学院街上,轻盈地走着。那姿势现出前所未有过的生动。宝楠随着她的脚步越往前走,他的心里越像有一块厚厚的布堵在心口。当黑荷推开墨池楼的院门,沿着那池塘的边沿走向那阁楼时,他几乎以为自己错怪了秋先生。他想,难道让黑荷神魂颠倒的这个人竟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他甚至认为,他的那位满手沾满女人汗臭和血味的父亲,一定做得出来这种事。想到这一点,宝楠心里乱七八糟得无法言说。他太熟悉这栋楼。这时,所有对这楼的感觉全部被他眼前的情景所替代。他来到阁楼的门外,从门缝隙里往里一看,他看到一幕动人心魂的场景。那个浑实的脊背,像一片浑黄的土地,把一把欲望的骠悍很充分地展现在他眼前。他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视角,可是怎么也看不清那人是谁。伴随着黑荷在他身下疯狂地起动的呻吟,把宝楠从书堂里走出那一刻所带出来的所有想法全部抛到九宵云外去了。他只想努力看清那人的脸,可是他似乎永远只能看到他们脊背上的内容,至于那些作为形式的肉体是谁,凭他宝楠一双肉眼,似乎很难。但是宝楠丝毫没松懈一点。他睁大那双一天之内全部明白了人生真谛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架床和那两个翻江倒海的人儿。
那脊背似乎注定斗不过棒匪的儿子宝楠,有那么瞬间,他扭了一下头,让宝楠给看了个正着。宝楠的目光从触到那个人时,就浑身一软,瘫到了地上。
…………
没过多久,故事开始时的情景,在学院街上发生了。
9
结尾
老姑爷讲完这个故事,已经精疲力竭了。
他歇了半晌,说:“那个黑荷后来没有死掉,那个宝楠也还活着。是秋先生救了他们。后来他们成了亲。”
“可是,墨池楼里的男人,究竟是谁呢?”我问。
老姑爷睃了睃眼神,坏坏地笑道:“反正不是我,我可是个真正的废人。”
      
